“豹子”,站在最孤独的动物园里

2022-05-19 16:28:0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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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胡克飞

据不完全统计,全国叫做凤凰山的景区有70多个,仅提凤凰山没人知道到底是哪。

但只要在凤凰山后面加上“动物园”三个字,就很容易锁定湖北西部一个叫做恩施的小城市。

对于当地人来说,恩施州凤凰山森林公园动物园是一个承载过儿时回忆的地方,但对其他人来说,那里只不过是一个简陋、破败的动物收容所。

82岁的罗应玖不这样认为,今年是他守着这个动物园的第33个年头,人们称他的动物园是“中国最孤独的动物园”。

无论有没有游客,罗应玖每天都会等在动物园门口。图/受访者提供

“当年他们敲锣打鼓把我送上山来,我就没打算要下去。”

作为动物园园长,罗应玖从未拥有过一头豹子,但是并不影响他对豹子这种动物的喜爱。

“人呐,一生就要像豹子一样。”

白长发与洞洞鞋

去年12月,恩施市被国家气象中心授予“中国气候宜居城市”称号,在不少人眼中,这座位于湖北湖南重庆交界处的城市,是养生度假胜地。

从当地的天气预报来看,恩施市的冬天有降雪,温度最低可达零下,就在今年4月份,气象部门还通报过恩施山区降雪的消息。

22岁罗巍的印象里,爷爷罗应玖这几年来一直穿着一双塑料的白色洞洞鞋,并且不穿袜子。

“此前很长的一段时间,爷爷是穿军绿色的解放鞋,后来他自己在市场上发现了这个洞洞鞋就买回来了,无论夏天还是冬天都穿着。”

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,罗巍和父亲给爷爷买了厚棉鞋,但他就穿了一次就换回了洞洞鞋。罗应玖的理由是“棉鞋太热,穿上会生病”。

除了脚上的白色洞洞鞋,罗应玖一头白色长发也经常会惹人误解。

“一个老头子,搞个长头发,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。”常见到罗应玖的人已经习惯了他的造型,但是小孩子和异乡人,总是会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。

一次,身形佝偻的罗应玖走在街上,路人问他:“老婆婆,背怎么卷(弯)成这个样子?”

罗应玖只好解答,“我不是个老婆婆,我是个大男人,这个背也是打(摔)了,才变成这样的。”

罗应玖清晨出发采买。图/受访者提供

罗应玖后背弯曲的真正原因是,1996年时,动物园中的一只猴子逃跑了,因为猴子很凶,有可能会伤人,罗应玖在仓惶“追捕”的过程中摔倒了,由于动物园里需要照料的动物众多,自己又怕就医会产生大量费用,一直没有去医院治疗,很多年以后才知道,自己是腰椎出了问题。

腰不疼了,但是直不起来了,罗应玖睡在地上,天真地认为,“床”硬一点,自己的后背就能直起来,可奇迹并没有发生。

他钟爱那双白色的洞洞鞋,也并不是造型精美或是款式别致,仅仅是因为每天收拾动物粪便、馆舍的过程中,塑料质地的洞洞鞋方便打理,虽然棉鞋既美观又保暖,但洞洞鞋的便捷性无法替代。

至于头顶留下的长发,同样来自动物的诉求。

“我曾经剪短过头发,回到动物园发现动物们看我很陌生,有的会显露出难过和不开心的样子,也不过来跟我亲近,甚至还有猴子会跳到我头上来攻击我。”

罗应玖不知道动物的应激反应是什么,只知道因为自己理发导致动物们不开心了,“他们不开心,我就也会很难过,它们习惯了我长发的样子,如果我的长发能让它们开心,我就不剪了吧。”

就这样,每个清晨在恩施的街道上,一个头顶白色长发,脚踩白色洞洞鞋,推着老式28凤凰牌自行车的老人都会准时往返于菜市场和凤凰山之间。

在几年前,那个老人还是骑在自行车上的,现如今,短短几公里的路程,罗应玖只能推行。

33年的时间里,罗应玖先后送走了近百只离去的动物。

如今,他也老了。

敲锣打鼓被送上山

恩施州凤凰山森林公园动物园的人员构成很简单,园长、饲养员、保洁员、兽医、采购员、保安……都是罗应玖一个人。

念到初一,罗应玖就没有再读书了,24岁那年他参军入伍成为一名工程兵,1976年退伍时,他已经是一双儿女的父亲,因妻子患有疾病需要照看,孩子小也需要抚养,他只能含泪告别部队。

临走时,老团长叮嘱他:“罗应玖!回到地方要做点对老百姓有益的事情,搞得有声有色一点。”罗应玖一直记得。

退伍回到家乡恩施,罗应玖被分配在第九中学(现恩施市第二中学)负责后勤和校办工厂的工作,两年后妻子去世,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儿女,他申请调到了清江电影院工作。

就这样,罗应玖与儿子罗斌、女儿罗震在电影院银幕侧面边的小房子里,安了家。

罗斌回忆,一家人搬到电影院住的时候,自己还在上小学,那个时候电视还没有普及,是电影院的“黄金年代”。

“排队买票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,因为插队而出现的争吵时有发生,阵风吹过,有人的帽子飞了,因为怕错过买票都不敢去捡。”

罗应玖负责售票、保洁还有场务等多种工作,在罗斌的记忆里,父亲是个勤快和利索的男人,火爆的时候,电影院一天要放21场电影,夏天还有露天场。

休息日的时候,他还要去镇上放电影,自行车前面坐着罗斌,后面坐着罗震,夜深归家时,为了不吵醒熟睡的孩子,罗应玖会默默地在没有路灯的街道中推行。

在罗斌的回忆中,自己小时候,身边的老百姓吃野味就像如今吃猪肉一样正常,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。而销售这些野味最好的地点莫过于市中心的繁华街道,清江电影院就坐落在市中心。

一次偶然的机会,罗应玖在“野味”摊前发现了一只丘鹬,他花了5元钱把它买了下来,没过多久,又花14元钱买下了一只被捕兽夹夹断了腿的豪猪,14元钱是他一月工资的五分之一。

受了伤的麂子、奄奄一息的野鸡、被猎人准备剥皮的山獭,罗应玖开始批量从小贩手中购买动物,最开始放在电影院后面院子里,慢慢地,罗应玖的动物越来越多了。

由于电影院后院对着政府招待所的窗户,很快罗应玖养在院中的动物被发现了。

当时,恩施市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动物园,文化娱乐设施也并不发达,政府决定支持罗应玖的行为。

1989年,恩施市政府、州建委、市共青团、市妇联等单位共同倡议“为恩施儿童做一件好事”,罗应玖的“动物收容所”摇身一变,成为了“民办官助”的凤凰山动物园。

罗应玖办动物园的事甚至还登上过《人民日报》。就这样,罗应玖和动物们被敲锣打鼓送上山,他从电影院职工成为了动物园园长,很长一段时间,他既要照顾动物园中的动物,还要忙活电影院的工作。

上世纪90年代,清江电影院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成焦土,令举家搬迁到凤凰山的罗应玖唏嘘不已,“这就是命”。

断掌黑熊和瞎眼猕猴

妻子的心脏病,遗传给了女儿罗震,在罗斌的记忆中,自己和妹妹的很长一段童年时光,是在凤凰山的动物园中度过的。

罗斌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,在当地,街坊四邻有这样一个认知,哪家的父母打骂孩子越狠,哪家的孩子家教就越好,退伍老兵罗应玖,打起孩子来从不惜力。

“根据我的观察,我可能是方圆五公里内‘家教最好’的孩子。”罗斌说。

在罗斌的认知中,父亲认真、固执、脾气倔强,但对动物却展现了最温和的一面。

在经营动物园30多年的时间中,罗应玖不断收留着各种动物,他并不清楚那些动物是国家一级还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,也不太在乎猎人商人口中的三百还是五百,在他看来,如果他不把动物们救下来,那么它们的目的地很有可能是餐桌或者是马戏团。

2004年的一天夜里,有人持续敲打动物园的大门,并喊着“罗师傅,罗师傅。”

罗应玖得知,山下的一家餐厅买到了一头黑熊,准备杀掉吃肉,餐厅老板要价2万,罗应玖用《动物保护法》吓唬他。

“你这个是国家保护动物,根据法律你要坐牢的,我给你3000块钱,你把它给我吧。”

餐厅老板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钱,把黑熊交给了罗应玖,老板不知道,那3000块钱是罗应玖手上所有的钱,身无分文的罗应玖把黑熊带回了动物园,天亮后才发现,黑熊的左前掌已经断掉了,伤口还在流血。

他给黑熊起名乖乖,并且跟它说,“乖乖啊,我是来救你的,你不要攻击我。”

罗应玖和黑熊乖乖。图/受访者提供

“老猴子”来到罗应玖身边已经29年了,当年是个朋友养的,以200元钱的价格卖给了罗应玖,“老猴子”因为游客相机的闪光灯导致双目失明,所有的食物都需要罗应玖送到它手里才能进食,罗应玖每日清晨都会去菜市场购买“老猴子”最喜欢的白面馒头。

断了尾巴的老虎,年迈的狮子,都是罗应玖从重庆万州动物园“引进”的,在那之前,罗应玖听到了游客的谈话,“连狮子和老虎都没有,算什么动物园。”

在老虎和狮子到位后,罗应玖的动物园获得了短暂的辉煌时期,那个时候恩施当地的孩子,周末都会来动物园玩耍。罗斌记得,每年六一儿童节的时候,就是动物园最忙碌的时候,单日游客量能有好几百人。

后来,老虎老死了,狮子因被游客投毒,也死掉了。

双目失明的老猴子。图/受访者提供

还有一条150斤重,两米多的蟒蛇,罗巍一直认为蟒蛇认不得主人,直到她看到爷爷和蟒蛇的互动,才改变了想法。

在一个冬日里,动物园因停电,为蟒蛇提供温度的设备无法工作,罗应玖只能昼夜睡在蟒蛇身边,用体温维持它的温度,最后,蟒蛇还是走了。

在我国,公益性动物园和商业性动物园有着不同的运行模式,前者在科学普及工作中持续做出贡献,并且承担着生物多样性的研究工作;部分后者则利用动物的商业价值和市场充分结合,通过动物表演等方式获取利润。

在罗斌的回忆中,父亲动物园中的动物绝大部分没有完成繁殖、育种,但父亲也严词拒绝利用动物表演或者繁殖赚钱。

对于罗应玖来说,他做的更多的是维持生命的工作。

很长一段时间中,罗斌很不平衡,为什么自己和妹妹只能吃南瓜饭、南瓜汤,但是黑熊、老虎、狮子顿顿有肉吃,自己和妹妹的饭不仅没有肉,连料理都是父亲草率对付的。直到今天罗斌都不再吃南瓜,“见到南瓜就反胃”。

罗应玖对罗斌说,“它们不吃这些就会死掉,你们不吃这些不会死掉的。”

2008年,罗应玖的女儿罗震,和母亲一样因心脏病去世了。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,罗震都在动物园一起和父亲照料动物的生活。

罗震走时对父亲说,“我不能陪你了,爸爸你不要把动物园搞垮了。”

在女儿离世后,罗应玖对于动物园的坚持就更执着了。罗斌也渐渐理解了父亲的执着。

“看到那些生病了的动物,他一定会想起我的母亲和妹妹。”罗斌说。

像豹子一样,站着死

罗应玖记不清楚,33年间,自己救助了多少动物,但是他很清楚,自己和动物园面临的困难。

钱是绕不开的问题,动物园目前每天的饲料开支大约在400元左右,罗应玖的退休金约5000元,加上微不足道的门票收入,罗应玖无法承担动物园的开支,只好向亲戚朋友借钱。

罗斌的工作是健身教练,受疫情影响很大,曾经罗斌的大部分工资都用来贴补父亲的动物园,但两个孩子要上学,工作又受到影响,完全指望罗斌来贴补,也不现实。

随着城市发展规划,越来越多文化娱乐场所被修建起来,罗应玖的动物园被遗忘了。陈旧破败的设施,也经常令前来的游客抱怨,“十元门票”花得不值。

罗巍就听到过游客因为体验不好而辱骂爷爷,起初罗应玖还跟游客理论,但事情发生得多了,罗应玖也就只好笑笑,默默退钱。

33年间,凤凰山动物园的管理权“几易其手”。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林业局、恩施市林业局,恩施市城市管理执法局都曾成为过动物园的上级单位。

如今的管理单位是市城管局下属的凤凰山森林公园管理中心,《山东商报》去年的报道中,曾采访到凤凰山森林公园管理中心相关负责人,该负责人表示,动物园面临的困境,公园管理中心正在想办法解决。

更为麻烦的是,在众多的“历史遗留”问题中,动物园的相关证件是罗应玖最为关心的问题之一。

罗应玖的动物园,原来是有证件的,但是后来在一次更新证件的过程中遗失了。

罗斌还记得那次遗失的过程,“父亲由于照料动物园,抽身乏术,于是拜托一位张姓工作人员代为办理,那位工作人员向父亲讨要费用,父亲给不出,他就抱走了几条狼狗幼崽。最后狼狗拿走了,证件办丢了。”

没有证件,让罗应玖的动物园处境尴尬。2018年,由于动物的来源合法性遭到质疑,恩施市林业局曾向罗应玖下发《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通知书》。

“他们说我违法,我一个老百姓,政府让我‘民办公助’建动物园我就建了,违了什么法?” 罗应玖说。

风波过后,一切回归正常,罗应玖仍然每天清晨出现在恩施闹市区的早市中,在相识的店家那里购买生肉、蔬菜、水果、粮食等大量物资,黑熊乖乖喜欢吃蛋糕,老猴子喜欢吃馒头他从来不会忘记。

除了关心动物园的未来,罗斌同样关注父亲的身体状况。

“父亲的身体状况是个谜,他从来不去医院,怕自己进去出不来,去年和今年两次晕倒,但是都没有去医院就医。”

稍稍转醒后,罗应玖的双手死死抓着动物园的铁门,无论儿子孙女如何解劝,他都不愿意去医院,罗斌知道,他怕出不来,也怕花钱。

“他身体状态好的时候,壮得像头牛,即便是82岁了,跳起来揍我都没问题。但是谁会知道他哪天躺下。”罗斌说。

为了帮助爷爷,今年1月,罗巍在社交媒体开通了视频账号,成为了一名UP主,名字就叫做“罗爷爷的动物园”,短短几个月,粉丝数量已经接近40万,罗应玖还收到了平台颁发给他的10万粉丝奖牌。

今年夏天,罗巍就将大学毕业,她说如果条件允许,将回到爷爷身边,帮他一起打理动物园。

罗应玖曾表示,“我要像豹子一样,就是死,也要站着死。”

他可能不知道,即便是最强壮的豹子,离去的时候,也要躺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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